阿玛比耶什么也不想说

刀剑乱舞梦向‖也搞别的

【霍斯劳全家桶】破誓


狄亚罗斯总在试图守住他的誓言,他相信只有这样做才对他身边的人都好。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人全都心照不宣地陶醉于他的破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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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诺+勒妮亚+狄亚罗斯,无cp,但也没有亲情或友情。






褪色者将狄亚罗斯的死讯带到雪山,尤诺·霍斯劳起初以为狄亚罗斯是死于此人之手,现在又来做自己的对手。因此着意提防,以免被自己预期中得知此事的影响搅乱心神,而令花瓣鞭挥出的凌厉势头不再摄人心魄。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什么感觉,既不愤怒也不悲伤。放在往日,或可自嘲一下「血染的道路上只需要杀人机器」,但他也清楚自己究竟也还没到一路上见过的掳人人偶似的程度,尤诺也没觉得那副大张着空无一物的肚腹以待随时搅碎新鲜血肉的模样,就当真是自己心肠的写照;又或者是不知不觉的经行中,自己和狄亚罗斯已经离得太远,超过了能为他产生些感触的距离。


无论如何,一切类似的念头,都随着被狂风卷起又随意抛掷的大团尘雪一道,轻易地消散了。


尤诺·霍斯劳在此刻已经懒得去找这些合理且妥帖的借口,因为前半生一直环伺着他的,那些意义各异的眼光都消失了。无论是叛律者们的眼光,还是指头女巫的眼光。


狄亚罗斯的眼光原本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他早已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得到被狄亚罗斯注视着。现在弟弟的眼光也终归是熄灭了。


因此尤诺很快发现了自己毫无感想的原因。


既然自己能在踏上交界地时,就做好了此生未必再返航的觉悟,那也许狄亚罗斯也可以抱有同样的觉悟前往交界地——也许。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点,但接受起来很艰难。这一事实带来的感受,比起直白的痛苦要来得更加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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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诺想起十三四岁的狄亚罗斯曾经没头没尾地冲过来问他,「如果您的弟弟不是狄亚罗斯,而是一位足够强大、忠诚、勇敢的真正的骑士,您会觉得比现在更好吗?」


那张少年的脸上充满既紧张又忧郁的神情,所以尤诺勉强自己不去用太过明显的打发意图来作答。「现在这样更好,」尤诺记得自己当时诚实而直白地答道,「否则你已经被我杀死了。」


尤诺偶尔反省起来,觉得这么回答或许欠妥,好在并没有吓到狄亚罗斯,也没有使他太受打击,最起码看起来并不明显。尤诺无暇以耐心助长弟弟在青春期的胡思乱想,否则他的时间就要被这些神经兮兮的提问给淹没了。当时他刚刚继任家主,亟待处理的事件多如牛毛。

 



现在他和狄亚罗斯共乘一匹坐骑,并且是以女眷侧鞍骑乘的姿势坐在狄亚罗斯身后,他又无端地想起这桩事来。


「血言骑士」会被弄进这般窘境完全是狄亚罗斯的错:尤诺原本可以独自一人打下一头漂亮又硕大得与家族之名相称的猎物,是狄亚罗斯执意要揽下吸引猎物的担子;结果先是踩中陷阱折了一匹快马,又在尤诺全神周旋被激怒的野兽时,从身后一箭射中了尤诺右上臂后侧,箭头不偏不倚地嵌进他肩甲和胴甲之间的缝隙里。


那就是尤诺结束这场如他一贯风格的战斗时惟一挂上的彩。据说狄亚罗斯原本瞄准的是那头巨兽的眼睛,看到尤诺跃起出鞭时忽然满脑子都是误伤兄长的恐惧,心一慌手就不知怎么松了弦,结果只是念头转上一转竟也能成谶。也许吧,尤诺没有追究这个说法的心思,他回想起自己的确有几个跳劈的时机把握得不甚理想。实际上,他觉得在即将动身前往交界地之前应邀参加这场贵族的狩猎活动,本来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当然了,这番关于他如何中箭的说辞,是他实在好奇箭的准头怎么会偏到这个地步,才特意向狄亚罗斯要来的。后者本人在尤诺开口以前就完成了道歉、自责、自我唾骂的一系列步骤,并且立即提出要承担起补救的责任,虽然尤诺觉得交给狄亚罗斯多半是越描越黑,严肃而坚决地打消他的念头才是明智的做法——像自己一贯会对狄亚罗斯做的那样。


他们要尽快回营地叫来人手拖走巨大的猎物,在那之前他们应该做的是整理自己的仪表,使他们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更没有刚刚实施过杀戮的样子。在不必要展现出威慑力的场合,浑身鲜血淋漓会给人「野蛮」「嗜血」的不佳印象,尤其是作为霍斯劳家主必须注意这点。为此,尤诺的意见是剪断箭杆、让它藏在披风的阴影里;但狄亚罗斯坚持要先给伤口止血,为此驱马载着尤诺朝着与营地相反的方向奔驰——这一点倒是和尤诺足够默契。


于是就发生了之前所说的一幕——尤诺和忧心忡忡的狄亚罗斯共乘一骑,像女眷那样侧身坐着。尤诺得承认这不是他希望事情发展的样子。狄亚罗斯扶着他上马时的动作也轻柔小心得让他联想到一些对待淑女的礼仪,因而令他心中不快。不过,尤诺还是放任这一切发生了。

 



和狄亚罗斯独处时,尤诺总会产生这种罕见的「放任」的想法。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坐视一部分事实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滑落、脱轨,捎带着一些和他自身有关的东西——可能是评价,也可能是更要紧的什么——「堕落」下去。当然,他不会让「堕落」真的发生。


至于原因,尤诺认为是狄亚罗斯总不至于让他看起来太差劲。和狄亚罗斯待在一起,哪怕明知是比较糟糕的安排也变得容易让他接受,而不再费力去保持一切的正确。狄亚罗斯的眼光通常让他感觉不到任何评判、审视的意味,即使有,那也无法伤害到他——无论他放任自己接受了如何糟糕的安排,那境况比起狄亚罗斯来说也是足以让人安慰的。


可悲的是,恐怕任何一个拥有骑士头衔的贵族子弟,在狄亚罗斯面前都有同感。但那可悲是狄亚罗斯的可悲,和尤诺无关。于是尤诺再次回想起少年狄亚罗斯向他提出的问题:如果他的弟弟不是狄亚罗斯,而是个足够强大、忠诚、勇敢的真正的骑士,对他来说会比现在更好吗?


也许他现在能给出更好的答案。不管怎么说,虽然他根本没那么需要狄亚罗斯,但他还是没有将视自己形同累赘而感到焦虑的狄亚罗斯,打发去做那些必需但不重要的事情——比如组织一支巡逻队,预防野兽侵害领民庄稼,或者扼杀掉一些山贼合流的兆头,之类的。尤诺曾经认为既然狄亚罗斯想做点事,那就没什么比这些更适合他去做的——这本就是贵族的责任,况且狄亚罗斯的武艺说差劲也还是好过未经任何训练、饥一顿饱一顿的平民。不过尤诺最终还是放弃了向狄亚罗斯提起这茬。


说不准是不是尤诺觉得狄亚罗斯那种莫名其妙的倔劲儿和戆勇迟早会让他为了针尖大小的事端送命;又或者是尤诺担心以狄亚罗斯的怯懦,迟早在敌害面前做出让早已安眠地底的前代家主后悔生下次子的可耻言行。但如果这些可以成为让狄亚罗斯留在家里的正当理由,怎么解释尤诺自己此刻愿意愚蠢到放任自己被狄亚罗斯载着,一路向着危险的森林深处前进呢?



 

不管怎样,狄亚罗斯今次没有要求回营地求助,并说「请将导致您仪容失态的祸首告知他人,让我来承担责任」,而是安静地带自己驰离营火。尤诺在欣慰之余又隐隐地感到失望。


如果狄亚罗斯那样说了,他就要说「霍斯劳家的骑士都是一体的」,向狄亚罗斯强调人们不会将一个霍斯劳的失态看作另一个霍斯劳的责任,只会笼统地当成整个霍斯劳的过失。不过,尤诺最终还是庆幸自己不需要开口,因为他刚刚才意识到「霍斯劳骑士都是一体的」这句话在他受到赞颂时并不生效,狄亚罗斯并没分到半点光荣。尤诺也不是真的在乎狄亚罗斯是否感到不公平或委屈,毕竟他们都承担了些说不好是否本该他们承担的东西。比起荣耀,他此刻更不想让另一些东西被言语给破坏掉。


狄亚罗斯的确也很久没有向尤诺要求过什么人生问题的答案了。尤诺回想起来,似乎就是从狄亚罗斯被正式敕封为骑士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了。


尤诺还记得那时狄亚罗斯单膝跪在自己面前,念诵骑士誓言的语调迟缓而悲伤。这也十分有失体面,前来观礼的人为他找补说是为了新近遭遇的丧父之痛,后来这种说法在见识了狄亚罗斯在比武场上的表现后逐渐止息。只有尤诺知道,狄亚罗斯是太看重他口中的誓言了。


尤诺认为这根本没必要,因为人们衡量一名骑士的价值时多半是看他做了什么,而绝不会比照着受封时的誓言检查他是否一一兑现。况且除非为了避免发誓而拒绝骑士头衔,否则谁也无法保证誓言内容完全出自本人自愿,那么誓言的效力本来就是难以保证的。但尤诺不会特意为此说服弟弟,他一直知道狄亚罗斯有种他难以理解的固执,早在狄亚罗斯真的不来向他寻求任何答案之前,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当他的巴掌落在弟弟颈侧宣告受封仪式完成,他从狄亚罗斯逆来顺受的态度上得到的触感和假人靶子十分类似。

 



至于尤诺自己,他正处在他的壮年,但他的感觉是自己的青春期似乎始终未曾结束,漫长到一直延续至今。大抵是自己没体会过什么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所致。但尤诺的确觉得世间少有什么令他望而不即、有心无力的事,他知道自己若是死于「染血道路」的命运,就连让狄亚罗斯为自己收尸都未必指望得上,更别提报仇和接替自己,因而反倒更加挥洒自如、毫无保留。明知自己生来即被逼到最为濒临深渊的边缘,尤诺却几乎要为此感谢命运。


他听说在遥远的交界地,黄金树脚下没有四季,那里的居民丰饶的生命中惟一需要迎来的即是漫长的夏日。我早已过上那样的人生了,尤诺想。


但与深渊相反的另一侧,始终投来的狄亚罗斯的目光令他不安。他想,自己其实也没有足够好的方法,若是狄亚罗斯死于与他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的另一种命运。他会撕碎那头野兽或那个仇敌,然后继续沿着他的「染血道路」前进。但出于尤诺自己说不清的缘由,他不想有必须这样处理狄亚罗斯的死的一天。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除了这样处理外他也不知道别的什么可做。


所以,说不准是不是因为无法面对「强大如身为“血言骑士”的霍斯劳家主也有不知如何处理的事宜」这一点,尤诺无比希望那双令他不安的、曾经属于异想天开的少年而如今属于心事重重的青年的目光,能够驻留在他身上更久一些。起码能让他感觉得到。


就像现在这样。



 

右臂伤口渗出的血在干涸之前,都还没浸透盔甲下的棉衬垫,更加没有淋淋漓漓地滴在他们来时的路上。这是好事。野兽和同伴的猎犬都不容易找过来。狄亚罗斯已经煞有介事地暂时固定了箭头,以免在伤口里乱晃加剧痛楚。但尤诺觉得伤口并不深,甚至如果不是狄亚罗斯多此一举,箭头现在就已经滑脱了。


马背上的空间要同时容纳两个成年男人,形成的局面过于狭窄和可笑,即使是尤诺也避免不了让自己的一部分身体贴在狄亚罗斯背上。这时他十分庆幸自己只需要听见银铁质地铠甲相互碰撞的冰冷声音,不必真的感觉到狄亚罗斯后背的体温。


他倚靠在狄亚罗斯背上,如此出神地想着。这时他听见狄亚罗斯发出一声叹息。


「真对不起,哥哥。你对我……这么好。」


干涩的似乎漏风的嗓音,像墓地铃兰空空的花苞在风中轻晃。



 

如尤诺所料的那样,伤口不深。但狄亚罗斯仍旧大费周章地脱下尤诺的盔甲、解开他的上衣,满脸愧疚地用烤过的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皮肉去取箭头。好在自己不是躯干中箭,尤诺在心里苦笑着想,否则无论伤口多浅,狄亚罗斯都一定会让自己喝下一大罐熊脂来帮助箭头自行滑脱的。他一定会这么干的。


但尤诺甚至真就任狄亚罗斯摆布自己,连被熊殴击而变形的胫甲也任由狄亚罗斯脱下来。狄亚罗斯说他可以试着把它修复到回营地时看起来并不明显的变形程度,虽然尤诺根本不信。

 



于是现在尤诺就像个路过树林的普通男人那样,叉着双腿坐在狄亚罗斯临时升起的火堆边上,威风凛凛的头盔、披风、护胫和铁鞋都不在身上,披头散发、饥肠辘辘。搁在火堆旁边的双脚各自散发出又酸又咸的汗臭味来,尤诺希望等它们在火堆旁被充分干燥之后能够减轻这股味道,可惜并没有。


尤诺盯着这双脚看。尤诺的双脚是他迄今为止在比武场上获得最多喝彩声的来源,也是他藉以游刃有余穿梭于战场的刀光剑影下的最有力保障。当尤诺施展猎犬步法,连为霍斯劳家做工最久的前代家主的老侍从都承认,这是他见过最精彩的。它们为尤诺取得的骄傲和功绩,足以令人以这双脚为荣。


散发着潮湿的汗臭味又如何呢?难道这不是男人正踏实地履行着家族重任的明证吗?这当然意味着辛苦,但尤诺毫无怨言,他相信自己只需倾尽所有,毋需辨明自己究竟是否早已超出了承受限度。他也正是这样做的。很难说这是身为霍斯劳家主所必须的自我要求,还是因为尤诺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尤诺继续盯着这双脚看。它们是他作为战士、作为家主、作为男人的光荣证明。


半分钟之后他差点要大笑出声,花了好一顿工夫才忍住。这在尤诺身上,同样是一件罕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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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都能看出尤诺·霍斯劳有着特殊的、使他杰出的禀赋。无论来访者对这一点持赞美或鄙夷的态度,都必须承认这一点。他举止间透出的冷漠而孤高的气度无须以溢美之辞加以粉饰,他的银发不事冠冕就能令他超尘脱俗。倘若是有人加意夸耀这些出众之处,目睹过霍斯劳家主风采的人们在叹服之余总不免疑心是与拥趸的合谋;然而尤诺的出众之处是不言自明的,且他只会用行动替代宣言的作风也早已名扬毗邻的盟友领土之外,这样难得的贵重人品,自然又比人人交口称赞的那些,要来得更为「上品」了。


狄亚罗斯则鲜有访客,这不妨碍他总是在接见重要宾客时出现在尤诺身边。尤诺会在来客的视线转向狄亚罗斯时自然地开口介绍,「狄亚罗斯·霍斯劳,一名受过正式敕封的骑士,也是我的弟弟」,以免客人将他当作尤诺的侍童。这种有必要的提防在狄亚罗斯长成身量十足的成年男人后变成了仅仅是可有可无的礼节,不变的是,在这句话和客人同样礼节性的应和之后,话题将重新回到尤诺和来客之间。


在这种时刻,勒妮亚往往得以无所事事地做个旁观者。她不必跟在狄亚罗斯身边,是因为这时狄亚罗斯身边跟着人是不合规矩的,倒也轮不到狄亚罗斯来允许她不跟着他。勒妮亚将这看作是对自己的赦免。


不过,同样的事情对狄亚罗斯来说也许就算是惩罚了。尤诺并不要求狄亚罗斯恪守礼节,每一次都陪同他接见访客。但这毕竟是不合规矩的,勒妮亚想。狄亚罗斯得以避免被来客熟视无睹的窘境,靠的是尤诺的体恤。


于是勒妮亚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可怜的狄亚罗斯,她名义上的主人、拥有骑士封号的霍斯劳的二老爷,面对来客的口若悬河时始终保持安静而谦逊的姿态,用微笑和眼神鼓励对方说下去;再在对方停顿的恰当时机,用他低沉却并不致密的、四下里漏风似的嗓音,说出一两句毫无意义的评语。


人们会喜欢这样的人,在没有利益关系之前,甚至会对他作出「是个好人」之类的评价。那就是狄亚罗斯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极其偶然的情况,这些正在谈话的重要人物途经勒妮亚的观察点,而勒妮亚又来不及提前避开。那时狄亚罗斯总会认真地转向照例退在路旁行礼的她,向来宾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勒妮亚。」


勒妮亚发自内心地痛恨着这一切。正是这种痛恨构成她生活的锚点,有时她感谢自己还能够时时记得去痛恨,否则她的生活就要被无时无刻不遇到的滔天厌倦给淹没了。


令她痛恨的不是尤诺的权力,不是狄亚罗斯的头衔,在她看来他们正是有了这些东西,「规矩」才对他们适用。因此她并不向往,尽管那意味着她「什么也不是」。这「什么也不是」在构成她的厌倦之余,却也同时让她感到残酷的自由。

 



勒妮亚总是刻意避免和尤诺相处——一想到尤诺和她之间的话题多半只会是狄亚罗斯,就使她厌倦得难以忍受。尽管在她眼中尤诺和狄亚罗斯这两兄弟的感情其实不怎么好,至少不如外界引以为美谈的那样。


而尤诺对她的态度则是微妙的无视,好像她这个人在他眼中并不存在。然而一个人怎么能假装生活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的另一个人根本不存在呢?所以勒妮亚还是认为,这种态度表明了尤诺对自己的默许。默许她继续作为旁观者存在。


又或者,她猜尤诺其实明白在她的位置上都会看到些什么、产生怎样的观感。她想,尤诺是不愿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


甚至,她觉得他是害怕知道。如果他们拥有彼此交流、相处的机会,就一定会打破某些表面上的体面和雅观。


勒妮亚无所谓。长久以来的厌倦让她养成凡事自己做打算的习惯,在最近的距离目睹狄亚罗斯如何被掣肘,使她狠狠下定决心,要笃信、且只笃信自己双手的力量。对于其他人,她不抱任何幻想,因此成全霍斯劳家主的一点体面也无妨。她一向认为自己能奢求的东西不多,且早在她作为狄亚罗斯的伴读来到霍斯劳家时就已经得到全部了。


将改变现状的愿望寄予更为强有力的对象是虚无缥缈的,除了狄亚罗斯,勒妮亚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做。她当然还没有软弱到那个份上。

 



整座霍斯劳家宅邸弥漫着一股仿佛地基正在动摇般的不安,同时又有一种节庆般的狂欢氛围笼罩其上,也许是某种掩饰。在那段日子里,勒妮亚彻底不再需要做任何工。她并不乐观地想着,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所熟悉的这个地方终归会回到她所熟悉的模样、她所熟悉的运转方式。终归没什么能改变它。如同它已经延续了千百年的那样。


但尽管好奇心有限,她还是在那时听说了「离开」这个词。不是简单地离开这里,而是去往交界地——真是一连串充满希望的发音。


她为此高兴得彻夜难眠,死死攥住衣服下摆,赤脚在她狭小的房间里仅有的几块不会踩出吱嘎声响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直到她门缝里透出的被她身影反复遮挡而闪闪烁烁的壁炉火光,把起夜的狄亚罗斯吓了一跳。诚然,在这里会因为「离开」受到祝福的只有家主尤诺·霍斯劳。但勒妮亚认为那只是因为尤诺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像她这样「什么也不是」的小角色,尽管不受许可,却也有去做正确事情的办法——毕竟,还是那句话,尤诺去做的事又有哪件不是对的呢?

 



相形之下,狄亚罗斯显得格外低落。勒妮亚看得出来他试图在她面前尽力掩饰这一点,为的是不搅扰她的兴高采烈,但他的沮丧也实在显而易见,让他的努力全变成徒劳。真好笑,勒妮亚想,她的主人好像真心实意地认为,只要如此尽力屈就一名随从的情绪,就能让她感觉好过似的。


「对不起,勒妮亚。」说出这句让勒妮亚耳朵起茧的开场白时,狄亚罗斯正坐在城堡对面的断崖上。从他所在的角度,刚好能俯瞰通向霍斯劳本家的关卡前络绎不绝的车队,生动如壁画。大多是来交接家主缺席后的事宜,也有些好事的是纯为道贺来的。不管怎么说,尤诺·霍斯劳现下忙得不可开交,而他的同胞兄弟对此毫无裨助。


「我本应能带你一起去交界地,如果我像兄长一样强大的话……」


「你不是已经和他一样了吗?」勒妮亚简明扼要地打断了他,「至少和他一样需要比自己次等的存在来配合自己,才能理直气壮地享有一切,还以为这本就是自己该享有的。你对于你哥哥、我对于你。根本没什么不同。」


「勒妮亚,你希望我配合你的话,我会的。」狄亚罗斯忧伤地望着她,用一种她只在他受封骑士那天、向尤诺·霍斯劳发誓效忠的仪式上才听过的语调,缓慢地这样说。


「别再开玩笑了。不过,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没有对你不满。」这话倒不假,她并不是讨厌狄亚罗斯,也不是希望他愚蠢地感到负疚,尽管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的。就像她说的一样,她只是不再认为自己有必要配合他了,因此前所未有地感到潇洒利落,连话锋也变得像他们此刻身处的山崖上自由游动着的风了。


「老爷他确实是很强啦,但你以为他有什么“血言骑士”之类的美称,真的是因为他有多么特殊、多么言出必践吗?是因为有你。有你这样的人肯配合他罢了。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你也早就可以凭着像我这种人的配合而美名远扬了,只不过你觉得还不够而已。」


勒妮亚从植被稀落的草地上站起身来,向着与狄亚罗斯视线相反的方向远远眺望。乳白色的天空尽头并没有清晰的与海面的分界线,而像是突然一下子浸入了灰蓝色的雾霭之中。但勒妮亚分明看见了海,她还知道那里有人对另一种生活习以为常,那里的人们每天都目送成百上千艘渡船驶向交界地,此般光景在那些人眼中已往复了千百年。就如同她勒妮亚对霍斯劳家会发生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一样。狄亚罗斯为什么还非要盯着眼前的霍斯劳家不放呢?


「而像我这样的人,有多少力量就相信多少,不需要任何人来配合,尤其是你。如果你需要道歉的话,那也只会是为了我和你相遇之前就已经确定下来的一件事。我们都没法改变那么大、又那么早的一个错误。」


勒妮亚最后说。她的拳头慢慢地攥紧了。


「我——我知道我没有能力,但我会尽我所能,去修正这种错误。我发誓。」她听见狄亚罗斯在她身后期期艾艾地说。


「算了吧。如果老爷还没动身,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凭他的力量能做到这种事吗?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你就有理由以他为目标前进了。」勒妮亚猛地回头转向他,咧开嘴露出她此生最为灿烂的一个笑容,珍珠般的牙齿细密地镶在她蜜糖色布满雀斑的圆脸下部,夺目程度可与天上双月争辉,「反正你也一直都想像他那样,做什么以血代言的骑士吧?以别人的血,包括我的血。」


可怜的狄亚罗斯——她心情格外舒畅,因此多放任了一会儿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他会不会是这里惟一一个相信「以血代言」这句誓言的家伙呢?


如果有什么具有修正这一切的力量,那一定是艾尔登法环。勒妮亚嗤笑着想。狄亚罗斯的愿望当然不够格被摆在和伟大的无上意志相提并论的地方,然而它们居然有相似的异想天开——对于前者来说是不自量力的痴人说梦,而对于后者而言却是被允诺给所有人的奇迹,是保证人们笃信它的伟力、毫无保留地将虔诚和生命献与它的权威之基础。


勒妮亚很少回首自身的过往,她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更无从考证他们的血脉传承。似乎自打记事起她就一直跟着狄亚罗斯了,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时间也无法将狄亚罗斯变为她的家人。狄亚罗斯的兄长更加永远不是她的兄长。在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直到她长大为止。


但在艾尔登法环的宁静、祥和的隐隐金光的感召下,她头一次彻底地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名门霍斯劳家是光荣的褪色者战士的后裔,那她为什么不能是呢?至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不是。她一向知道自己没办法奢求太多,何况,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在交界地,她和他们的差距理应不会仍旧如此明显。

 



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动身了——她,和狄亚罗斯一起。她的主人对此表现得顾虑重重,却罕见地从未在成行日程上反复无常。


「这片我们家族的领地,霍斯劳家,我的家乡——始终都是能够实现我的誓言的惟一的地方。但继续留在家里,我也只是假装能够实现它而已。」临行前,狄亚罗斯这样告诉勒妮亚。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宁愿放弃最后的践行他誓言的可能性,他都不愿面对真正能够接近它的道路——勒妮亚不会否认自己那一刻感到的失望、伤心和愤怒,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


狄亚罗斯终于把他悬而未决的理想永远地遗弃在半途上了。勒妮亚想,她当然恨不得将它捡起来团在手里,再狠狠扔到狄亚罗斯脸上作为还击。


不过,这份发泄欲望来得并不如它应有的那样强烈。勒妮亚很快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愿再认真地为此产生什么感想了。


狄亚罗斯生来环绕他周遭的东西,是她梦里也不敢奢望的,也许他因此根本分辨不出真正珍贵的东西,将琥珀与鸟兽眼珠混同起来也未可知。狄亚罗斯的理想将随着他离开霍斯劳家而被永远埋葬,但勒妮亚的理想却刚刚从离开这天开始。


狄亚罗斯的理想虽被他半途而废,但他未必是真找到了什么更加值得追求的东西,而是他也不见得识货。勒妮亚想,既然如此,她要成为他没能成为的那种人,做他永远做不成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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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眼熟盔甲的男人正一心一意沉浸在哀悼之中,让褪色者得以接近那具深金色头发的尸体。


只有一处致命的伤口。那里残留的亵渎气息,似乎对于仅身着简单锁子甲的她来说,过于认真、也过于郑重其事了。她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四肢摆放的方式毫无堪称合宜的部分——就像失去生命的肉体回归「物体」本身的属性之后那样无需体面。身周没有遗落下任何武器。


赤手空拳、仅凭满腔勇气,知其不可为地踏上旅途。黄金树和圆桌厅堂会呼唤这样的人啊,可惜她才只是刚刚踏上旅途。褪色者想。


「您好,朋友。」她身旁的男人总算注意到褪色者的存在,藉由圆桌厅堂的一面之缘认出了褪色者,并以不合时宜的友善开口。虽然褪色者认为他最好先注意到周围徘徊的王室幽魂和白金之子的威胁。


「请告诉我,如果您知道的话——那群杀害同胞的卑劣鼠辈,叛律者的藏身之处在哪里?我的随从勒妮亚被他们所害,如您所见。我,狄亚罗斯,定要他们切身领教“霍斯劳以血代言”的含义,我发誓。」


褪色者在心中对这番尚未彻底摆脱哭腔的慷慨陈辞做着评估。对于此番言语所描绘的受打击的程度而言,过于通顺练达了;况且还用上了感情色彩很重的词汇,而希望自己听起来可信的人往往会避免这一点。因此褪色者暂且无法判断这段话可靠程度几何,只不置可否地陈述自己发现的事实。


「她确是死于叛律者之手。不过,并不是作为你的随从而死,而是作为褪色者而死。」


黑发碧眼的男人怔了一怔,接着低下头去。不知是死者的作为无处悔过的明证的脸庞,和生者道破事实后毫无同情意图的眼光,哪个更让他难以面对?但褪色者怀着无意言明的轻蔑正准备离开时,那人却很快地再度抬起头来。


「如果您有叛律者藏身之处的线索,麻烦您告诉我吧。我……我还是无意收回我的誓言。」


褪色者不敢确定他有没有消化自己刚刚指出的事实:如果有,自己还没在交界地遇上过一位思路如此匪夷所思之人。也许只有好奇才能解释褪色者在那一刻无端产生的耐心。


「我说了,她是作为褪色者而死。如果“褪色者”的身份需要证明,那叛律者就是最有资格开出这份证明的人,只不过证明的方式是用武器。我也遇到过叛律者,所有褪色者迟早都会遇上他们……战胜的活,战败的死。」褪色者指着尸体所在的那片洼地,砖石碎裂后形成了一小片摇篮似的凹陷,死者就躺在那里。「她是战败的那个——如果我战败,也会是如此下场。没什么特别的。叛律者只是我们循赐福指引之路时的无数威胁之一,和别的也没有太多区别。」


如果她愿做褪色者而死,不愿做你的随从而活,向叛律者复仇又有何用,你该复仇的对象又岂是叛律者呢?褪色者并未抛出这些过于尖锐的质问,对褪色者而言,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本属不寻常。


但始终微蹙着眉心的那男人似乎从褪色者眼中看懂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目光变得黯淡、柔润下来。


「您说得对。您甚至没见过生前的她,但您了解她已经胜过我了,」他苦笑了一下,蹲下身将张开的五指轻轻插进死者蓬松的金发。他应当确是一个情绪化的人,褪色者想,言辞才如此给人夸张和不可靠的印象。这种人并不恶劣,或者说恶劣的程度有限,但往往和有意作恶的人同样危险。褪色者决定观望。


「所以你还是坚持要去。那样做也只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真的能为死去的她做些什么。」褪色者放弃了「明智」方面的出言提醒,因为对方那些毫不实际的想法多半并不属于一个老练的战士,但一个废物和一个优秀的战士去向叛律者寻仇的结局,很可能也不会有多大区别……无论如何,褪色者的兴趣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


「我——我不知道。对您而言,仿佛成为褪色者就意味着接受由叛律者构成其中一环的命运……但我没法像您一样去理解它,即使我相信您说法正确,我也没法接受勒妮亚只能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有意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法变得像您和勒妮亚一样好样儿的。」


男人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额头上往下抹,好像这能让他在说出这些否定句的同时不至于死于歇斯底里引发的过呼吸。「真抱歉。勒妮亚也许正是想被这样的命运所接纳,而我,即使拼命努力,也还做不到认同它……我看着她的——她——她现在的样子,我怎能相信,接受褪色者的命运就意味着这样的后果自负呢?」


「反过来这也说明:她明知道她剩下的选择很可能让她像这样死在交界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她也要选择离开你。」律法早就破碎了。如今构成我们所相信、所仰赖、所为之驱策的,是「律法之外的律法」。倘若破碎的是它,恐怕无上意志也无计可施。正因如此,这个世界在破碎之后也不会结束;这是远不像律法那样伟大而光辉灿烂的、人们暂且发明出的便宜之计。


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贵族子弟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但褪色者从他的话听出了一些挑战的味道。向着「律法之外的律法」。褪色者无法否认自己感到了一点点惊讶,尚远未到动摇的程度,但还是有点惊讶。


「是啊。她真勇敢,所以该轮到我了。」男人柔声附和道,仿佛根本没听出褪色者话中严厉的指责语气,「无论叛律者所在的地方多么危险,我都要去。但我还是要谢谢您,为阻止我涉险,不惜向我剖白到这个地步。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了。」


他忽然向褪色者微笑起来,但那两条横亘在他脸上、粗黑得十分醒目的眉毛仍旧向眉心拧着,于是整张脸上的表情凝结成一团,浓稠程度与这片湖上的雾气不相上下。


「老实说,我但愿那是个足够危险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我将要面对的危险,永远都不会超过勒妮亚已经遭遇过的。请您放心吧。」


他慢慢站起身,空茫的眼神不再投向褪色者,转而乞恳似地望向地上的尸体,仿佛仍然掂量不定用以诀别的诚意。


褪色者觉得他只是在用越来越不可救药的错误,去弥补最初最不可挽回的那个「正确」——只能是南辕北辙。


褪色者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也无意插手,更不会真正为他打听叛律者的情报。要去的地方本来就是雷亚卢卡利亚,路过这里就仅仅只是路过而已。褪色者的目的总是清晰、可行、决不变更,任何一位拥有素质的褪色者都是如此,而不像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一样。

 



不过在离开学院门前镇之前,褪色者还是注意到了那两颗崩裂辉石般的眼睛。形状和色泽都充满了共同点,尤为相像的是,它们即使破碎,也破碎得并不好看。


褪色者还是第一次在人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有什么东西彻底无法弥合的痕迹。可能是某种意志,可能是某种希望,可能是别的什么。


这令褪色者想起那句乍听之下就十分刺耳的誓言。「霍斯劳以血代言」,究竟是谁创造了这句恶毒的誓言?竟有人想要秉持这样的誓言,去讨回生命或死亡的意义。那不是愚蠢的疯狂,就是可怕的诅咒。

 

——————————

 

很久很久以后,褪色者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得到了关于「赐福」的见解。有人以绝望本身为赐福,有人要亵渎一切赐福。褪色者向基甸·奥夫尼尔寻求过答案,向梅琳娜寻求过答案。他们的回答部分地解开了褪色者的疑窦,但褪色者仍持有自己的看法,从未和任何人说起。


褪色者想,他们褪色者所获得的赐福,和在交界地原本被称作「赐福」的东西,并不是同一种。不是因为赐福本身,而是因为「赐福」——那公认为美好而惟一值得拥护的东西——现在破碎了。所以褪色者们才得以站在这里。


于是褪色者久违地从记忆深处发现了那两颗如同破碎的辉石一般的眼睛。褪色者想,也许那个人曾创造过他自己的赐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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